為何一家嘉義小醫院，讓最多台灣人在這裡選擇怎麼死？

週一下午，位於熱鬧嘉義市區的陽明醫院裡，不少60、70歲的長者在大廳，排隊候診、量血壓、與志工聊天；醫師在診間外拿著藥包，和病人悉心解釋服藥方式。

有別於一般大醫院的冰冷，這裡是只有346床的地區醫院，看起來就像大一點的診所，洋溢著濃濃的在地人情味。

很難想像，這麼一家小小的在地醫院，有700多人願意主動談「死」，更是今年初「病人自主權利法」（簡稱病主法）上路以來，最多人簽下「預立醫療決定書」的單一醫院，甚至比台大、長庚等大醫院還多。

「病主法」給人「好死」的選項，讓人有能力決定如何告別世界。當面臨生命末期、不可逆轉的昏迷、永久植物人、極重度失智，或符合中央主管機關公告的重症，5種情形時，可以拒絕維持生命的治療。（延伸閱讀：傅達仁再度踏上安樂死之路　台灣邁向善終社會還差哪幾步？）

根據衛福部醫事司統計資料，截至7月第3週，共有5400多人簽署預立醫療決定。台北市立聯合醫院（7院區總和），1000多人位居第一；再來，就是嘉義陽明醫院。

這全出自於院長謝景祥的執著。

15年前，當時已是嘉義骨科名醫的謝景祥，於法拍時標下已荒廢的林綜合醫院，改名陽明醫院經營至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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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身為醫師，我也不要那樣活著」

60歲的謝景祥外表斯文，他是彰化人，父母都是公務員。他陽明大學醫學系畢業後，在台北榮總擔任骨科醫師，並曾前往哈佛大學受訓，專精人工關節手術。回國後調派到嘉義榮總，愛上當地純樸人情，自此以嘉義為家，至今已29個年頭。

「那時嘉榮的病人很少，得用門可羅雀來形容。但很快我的病人愈來愈多，也慢慢建立名聲，」謝景祥回憶。

（陳潔攝）

身為小醫院名醫，不少人建議謝景祥自己開業。在嘉榮8年後，他透過學弟介紹，先接下僅30張病床的良友醫院院長（後改名陽明醫院），專做骨科。耕耘7年，有了管理心法，再買下一間自己的醫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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陽明醫院創立初期，健保為了減少加護病房「塞車」問題，鼓勵設置呼吸照護病房（RCW），疏通病情不危急，但需長期使用呼吸器治療的患者。這一個機緣，讓謝景祥的視野，從人工關節擴大到了善終意義。

「病人來摔斷腳，趕快開刀，解決問題就好了！但設了RCW，接觸這些病人跟家屬，我才有了感觸！」

當其中一床老病人的兒子找上謝景祥，請求關掉呼吸器，讓爸爸好走。「第一次關掉呼吸器，對看過無數生死的醫師來說，心裡還是有很大的衝擊。但是，我也希望自己以後，絕對不要那樣活著，」謝景祥回憶。

這個將心比心的信念，10多年來，慢慢成了信仰。

認識近40年、同為骨科醫師，一路與謝景祥並肩作戰的嘉義陽明醫院副院長李孔嘉，對謝景祥的轉變不感驚訝。「因為他（謝景祥）的核心價值始終沒變，都是維持醫療品質、努力為病人著想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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謝景祥逐步將RCW病房的80床，減少到40床。每一個昏迷超過3個月的病人，護理長都會主動詢問家屬想法，「要急救到什麼程度，醫院百分之百尊重，」一問才發現，七成家屬都不願看到親人痛苦，選擇不插管。（延伸閱讀：為愛離職　前外銀董事長：這擔子，我卸不下）

因此，當謝景祥一知道台灣將通過「病主法」，好好善終的理念與他不謀而合，讓他決心為之奔走。瘋狂程度，是連自己的兒子婚禮上，他都在宣導「病主法」觀念。

去年，「病主法」草案公佈時，規定300床以上醫院才能諮商，謝景祥立刻提出質疑意見，認為地區醫院、診所與民眾的連結深，是多數人諮詢首要選項。「我要簽這種生死議題，當然先去找隔壁看了10多年的老醫師，怎麼會去大醫院！」衛福部才更改規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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為向中央喊話，提供600名免費諮商

而「病主法」最被人詬病的，是2000到3500元不等的諮商費用，過高的價錢，降低民眾簽署意願。

去年，謝景祥為此跑遍醫事司、健保署等相關部會，希望衛福部能以公務預算支付諮商費用。他的心願，是讓台灣250萬、65歲以上民眾全都簽署。

「10億公務預算，一人2000元諮商費，一年就可以完成50萬人。只要編5年，大家都有觀念，就能自費，」謝景祥說。

不過政府要出錢，考慮的因素很多。2017年，衛福部也曾提撥一定經費，不過用以醫院試辦、培訓人力，但仍因種種因素，遭立院核刪近四成經費。

諮商費的討論，從上路前吵到現在。該動用哪筆錢、是否該由健保出，都還沒有定論。目前，衛福部仍以獎勵計劃為主推動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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例如，謝景祥申請的衛福部50萬計劃，包括200位民眾簽署，其中免費提供20位中低收入戶名額、輔導3家醫療機構成立諮商團隊、舉辦3場教育訓練、2場民眾宣導活動等。他期許自己，做到計劃要求的數字3倍之多。

更在農曆年後，更大手筆宣布提供600個免費諮商名額，政府補助不足的金額，他全數自掏腰包代墊。

他打算用數據向衛福部證明，「錢」是影響「病主法」推動的重要因子。（延伸閱讀：病人自主權利法上路，最大絆腳石是什麼？）

果真，口耳相傳下，5月中，3個月不到，600個名額就滿了，其他規定也一一達標。謝景祥說，還有10幾位廟裡的師父聽到消息，專程從苗栗來，簽下同意書。但恢復諮商費後，一週只剩1人來諮詢。

正當謝景祥打算帶著數據主動出擊衛福部時，6月，總統蔡英文南下嘉義視察，對他來說正是大好機會。

蔡英文聽完後直說，「你找錯人啦！預算上億的，要找部長陳時中，」同時，直接要求身邊人，安排謝景祥與陳時中8月會面。

信任為基礎的醫病關係

台大醫院家庭醫學科主任蔡兆勳觀察，他所接觸、會來台大醫院諮詢的民眾，一般知識水平高、會先收集資料、固定閱讀報章雜誌，也願意花錢諮商。但這些，畢竟是少數，更多的長者對「病主法」全然陌生。

若要接觸更多民眾，「那就應該到社區、里民大會去宣傳，主動出擊，才能讓更多人知道，」蔡兆勳說。

而對醫病關係緊密的地區醫院來說，這正是優勢。一開始，謝景祥先從多年的老病人開始宣傳，信任，是與醫師溝通生死議題的重要基礎。 

85歲的山鈦煙火負責人王介逸就是其一。

10年前，他看著自己80歲的哥哥，因腦部腫瘤緊急住院，醫生一句「要不要插管？」，明知道對病人是折磨，卻沒人敢說聲不。（延伸閱讀：送走癌末父親　永豐金總座：面對親友，說不出口「不要救」）

為了不讓意識清醒的哥哥掙扎，只得對他五花大綁。管子插了，痛苦的場景看在王介逸眼中，就像痛在自己身上般難受，至今難以忘記。度過像一輩子般漫長的10天，哥哥去世了。

「當時，哥哥一直叫我拿紙筆給他，用盡力氣，就寫一個『死』字，」王介逸說。

「人生有生計，死也該有死計，」此後，王介逸決定要讓自己好好善終，不給子女帶來困擾。當他在嘉義西區扶輪社聽到嘉義陽明醫院院長謝景祥，針對簽署「預立醫療決定」的演講時，就像找到知音，馬上偕同妻子，一起簽下同意書。

簽訂時他聽完謝景祥的詳細說明，只說了一句，「你換作是我，會想要什麼樣的決定，我就能接受，」

與一般醫院不同，採「集體諮商」

600個名額，能在短短3個月內完成，最重要的不同，是謝景祥採「集體諮商」。

一般醫院都採一對一諮商方式。一個人諮商1小時，以台大醫院為例，一週開放一個門診時段，一個月至多才諮商12人。

蔡兆勳觀察，「病主法」諮商過程中，解釋法律要件、問題所佔時間不多。「談論到人的生死，容易勾起情緒，聆聽與安撫，才是最花時間的，」

集體諮商就少了這個部份，著重在基本的法律知識。首先由護理師電話溝通流程，一天一個時段，一次可能10幾組人，一起來聽簽訂的內容、要件；再個別解答問題。

謝景祥說，諮商比想像中容易進行，因為老病人都說「想很久了」。談「死」不只沒有忌諱，也沒有「說服」、涉及隱私的討論內容。唯一要做的，就是好好解釋法規內容，讓民眾簽下自己想要的決定。（延伸閱讀：104歲科學家生命終結之旅：「我非常遺憾自己活到這個年紀」）

「全部的諮商都是我親自做的，大家會有什麼問題、擔憂，我慢慢都能抓到。現在不等病人提，我就會主動先解釋，」謝景祥說。

推動「病主法」立法的台灣大學哲學系教授孫效智說，諮商是在法律許可下，提供民眾可以做的選擇，因此個人、集體諮商都沒有問題，且各擁好處。集體諮商可以節省人力，還能集思廣益，了解的更透徹。

「一對一諮商的設定，是促進家庭一起來理解法案、溝通彼此的想法，」孫效智補充，若在資源充足情況下，個人諮商還是最理想的狀況。600個免費諮商名額，創造了話題，也增加「病主法」的曝光度。個人或集體諮商、費用多寡，還有賴政府逐步思考，找出最好的方式，讓良善的法律更能廣泛運用。（責任編輯：賴品潔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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謝景祥

出生／1958年
學歷／陽明醫學院醫學系
現職／嘉義陽明醫院院長、陽明醫院骨科主治醫師
專長／人工關節手術、骨折、關節炎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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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預立醫療決定書」小辭典：

「病人自主權利法」於2019年1月6日施行，衛福部同時發布「預立醫療決定書」格式，具完全行為能力者，可以透過「預立醫療照護諮商」事先立下書面決定，可分別在5種臨床狀況下，就維生醫療、人工營養及流體餵養勾選4種選擇：接受／拒絕／當意識昏迷或無法清楚表達意願時，由醫療委任代理人代為決定／在一段時間內接受嘗試治療後停止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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